《湖心亭看雪》已经存在很久了,教参对它的解读是:寄情山水,超脱凡俗。有一点我不解:如此,张岱为何“强饮三大白而别”呢?
张岱在大雪三日夜晚去湖心亭赏雪的情景让我想起了三个人。
一是《雪夜访戴》的王子?。这位仁兄,可谓好兴致:下雪,无人共赏,不惜连夜驾船去道路不近的邻县找朋友戴逵。可惜,划了一夜,终于到门口了,他却不进去了。舟子不解。他却解释说:乘兴而来,败兴而归。魏晋名士是真风流、真倜傥,洒脱至极。陶潜不是如此吗?“造饮辄尽,期在必醉。既醉而退,曾不吝情去留”,曾不吝情,有意思,好玩。
二是被贬黄州的苏轼遇上好月光,觉都不睡了,着急忙慌地想欣赏。念无与为乐者,遂起身去承天寺寻张怀民。“遂”道出了两人情谊深厚。果然,相与步与中庭,“庭下如积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横,盖竹柏影也”,其月融融,其乐融融。
张岱乘兴而去,为何强饮而归呢?难道亭上那两位还算不得同道中人?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?何不把酒言欢?何不开怀畅饮?为何要匆匆离去呢?仅仅因为对方是金陵人?金陵这一地名触动了他的什么隐痛?
三是柳宗元。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景象极其相似:“湖中人鸟声俱绝”,同是灭绝人欲之景啊!难免有相似的孤独心境。柳宗元在千山万壑中孤独,张岱在人X中的孤独更加孤独。
“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”,除了冷就是单调,还有界线的模糊,混沌一片,是不是更能增加人的无助、无可把握之感?
“湖中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”,除了小,就是微细。请注意无论是白堤还是苏堤抑或杨公堤都是很大的一堆,能乘两三人的船亦不小,人也不论粒,但它们就是显得小,因为相对的是茫茫一片的天地宇宙,谁能与之比大比高矮呢?遇此景,何人能超脱?唯操与润之也。看来,张岱的心境在那时就奠定了。明白了这一点,他后面的古怪举动就不难理解了。面对无限广阔的宇宙,无限久远的历史,所见之有限,不见之无限,个人得失算什么?朝代更迭又算什么?可能当时他自己也没想明白,若干年后,明朝灭亡了,再写此文,此理已然悟得透透的了。此种心境与柳宗元独钓寒X心境完全一样。舟子乃俗人一枚如何能理解?
此种心境与王子?造门而不入有何不同呢?王是洒脱,张是超脱吗?非也,是万念俱灰。
苏轼才是真旷达与真洒脱。哀莫大于人死,愁莫大于多次遭无端贬谪,但再大的哀愁,一庭院澄澈的月光就能让他释怀。“空明”的不仅是月光,更是作者的心境。只在结尾处显露了一点点伤悲:何夜无月?何处无竹柏?但少闲人如吾两人尔。“闲人”之“闲”意味悠长啊!是不是有点欧阳忠公在《醉翁亭记》结尾处所写之憾:“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乐,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。”哀而不伤,孤而不独,这就是苏轼的境界与魅力。想到年苏子也曾在月夜与友人在赤壁之下泛舟: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。饮酒乐甚,扣舷而歌之。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……苏子、洒脱与潇洒,张岱不及也。
坦率地说:苏子的舟子都比张子的舟子高明。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”,在他这俗人眼中主人们都是些不识时务、不懂享受的蠢货。你再看大苏泛舟的舟子:居右者椎髻仰面,左手倚一衡木,右手攀右趾,若啸呼状。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,左手抚炉,炉上有壶,其人视端容寂,若听茶声然。多么沉静、多么自然、多么享受、多么快活,是不是颇有苏子之风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