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在身体里
黎荔

人生最初被留在身体里。一个人在三岁之前所经历的事，几乎都没有任何记忆，但是，三岁之前的经历却深深地残留在我们的心灵中，甚至它们会永远地不为我们所知地影响着我们的心灵与生活，乃至一些重要的选择。因为，凡经历过的一切都不会消失，它们只不过是被埋藏。在我们的大脑中，信息往往是根据信息之间的相关性而存储的，一些提取的线索一旦出现，就会自动触发相关信息。人生最初的时光，就像发达根须一样盘根错节留在我们的身体里，等待着各种提取的线索来重新激活。
故乡被留在身体里。故乡是一个人的起源地。一个人对食物的口味，对风景的喜好，对人的理解，基本都是在故乡形成的。这些不是不可以改变，但终其一生，都会顽固地保留在一个人的身体里。一个人外出再久，也会残留方言口音，而方言，是一个人与童年的不断对话。记得我刚刚来北方上学的时候，普通话说得结结巴巴甚至经常断片，我的思维没办法纳入普通话这个语言媒介，只要一回到自言自语或下意识活动，自动流出来的语行全是粤语。而现在，某种依稀的南方口音，还残留在我已很流畅的普通话日常中（作为教师必须参加普通话水平测试达一级乙等以上），如同某段遥远的音乐旋律在脑中不断重复，挥之不去。
痛苦被留在身体里。当我们的身体受到极大的伤痛时，我们一生都难以忘记，甚至它直接影响我们的心理健康。爱情也一样，初恋的痛苦一如剜心。几乎所有的初恋都是猝不及防的，爱是莫名的，又是难以抑制的。它使人第一次品尝爱的滋味，而且这种品尝是那样细腻。最重要的是，几乎所有的初恋都具有极大的创造性，夜以继日地思念与幻想，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恋人。实际上，恋人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。与此同时，不成熟的、必将挫败的初次的爱，也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，这种痛苦在后来越来越难以体验。心灵的伤痛与身体的伤痛一样，都会给人留下记忆，这是情感的记忆。时光的尽头，留下往事，好像一道伤疤，充满疼痛。谁早已转身离去，但那个人遗留在身体深处的一滴眼泪，却在生命的延续中轮回。只要是刻骨铭心相处过，和一个人分开之后，身上必然遗留着这个人对我们的影响。如同河川留给地形的，那些激流对土石造成的改变。
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，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，仰望一片又一片天空，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别离。
我们离开某处时，总会留下一些东西，人虽离去，心却留在那里。有些事，只有回到原地，才能再度寻得。又或者，一滴松油滴下来，这一刻被封存，成为琥珀，永远停留在记忆深处。我们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，回不去了，但会带上这X物一起走，永远保留在身体里。
我们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储存器。也许整个宇宙150亿万年的光阴都可以存下，人类的沧桑历史，甚至几亿年前的寒武纪，海藻和大地纠缠8000万年，各种天荒地老的记忆，都在我们的基因芯片上存留了下来，等待在某一刻重新苏醒。